黑虎的故事源自我的少年时期一段真实的回忆，大约是在一九八几年，当时我居住在北方的一个乡村，正在上小学一二年级。那里的农家院落十分宽敞，院内生长着几棵苍老的杏树和几株高耸的杨树，同时还饲养着几只鸡、几只绵羊，以及用于耕作运输的老黄牛；而故事的主角，则是一只黑色的狗，名为黑虎。
那时的农村，几乎每户人家都会养一条看家护院的狗，它们通常是散养状态，绝不会被链子拴住，享受着极大的自由。这与现今的城市景象形成鲜明对比，如今的狗大多得戴上狗链以防意外伤人或吓到孩子，甚至在农村地区也开始采取栓养方式，主要是为了避免狗狗误食投放的老鼠药。而在那个年代，这样的忧虑尚不存在。
那时的狗不允许进入室内，它们只能在院子里活动。一些细心的主人会给狗狗搭建一个小窝，以便遮风避雨。没有专属狗窝的狗狗则会在屋檐下休息和进食。狗狗的主要职责是看家护院，广阔的农村院落中，防盗仅是其职能之一；更为重要的是，每当有客人来访，狗狗凭借敏锐的听力总能提前察觉，并通过吠叫向主人传递有客来访的信息。
那时的狗种多为本土土狗，也就是中华田园犬，这种犬种流传至日本后被称为秋田犬，通常以黄色居多，体型中等。而我所养的黑虎则是纯黑色的，皮毛油光锃亮，体型略大于一般的土狗，具有宽大的嘴巴、忠诚的眼神、结实粗壮的四肢，以及洪亮而坚定的叫声，让人感觉非常可靠稳重。黑虎的来历其实很简单，是由我母亲向村里一位关系较好的朋友预订的，待到那只大狗产下小狗满一个月、能够断奶之际，我们就将其抱回家中抚养。
农村饲养的土狗饮食极为简单，它们跟随主人同吃同饮，那时并无专门的狗粮概念，狗狗们从不挑食。那个年代，农村的生活水平刚刚有所提高，农户家中即便是肉食和精细粮食也不会轻易享用，狗狗往往只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分得一些肉汤。然而，狗狗们具备一项特别技能，那就是自行外出捕猎食物。
麻雀、野兔和田鼠常常成为它们额外的食物来源，有时狗狗外出半天未归，傍晚回到家中时腹部胀鼓鼓的，那一定是外出成功捕获了野味。主人这时会给狗狗盛上满满一瓢清水，它会大口畅饮，因为它在外面奔波一天难免缺水，更何况食用肉类后更容易口渴。
饱餐过后，狗狗会惬意地伸个懒腰，慵懒地坐在狗窝旁，一边打盹，一边保持警惕，耳朵随时监听周围的动静。一旦有丝毫异响，它就会立刻警觉起身，查看周围的情况。我一直猜想成年后的狗狗可能并不会深睡，因为在我的童年记忆里，无论何时出门，总能看到黑虎睁着眼睛，朝我伸出舌头。只需一声指令，它就能立刻站起，再挥手示意，它便会欢快地跑过来，摇摆着尾巴。
印象最为深刻的场景发生在夜晚，我家黑虎的窝位于大门口，距家门约有十几二十米之遥。每当夜晚跨出家门，就能看见黑暗中那两颗闪烁着蓝光的眼睛正凝视着我，偶尔还会微微转动，仿佛在询问主人有何吩咐。那时的农村夜晚并未安装路灯，只有星光和月光照耀，而通体漆黑的黑虎在这暗夜中几乎隐身，唯有那双蓝色的眼睛如同两颗熠熠生辉的蓝水晶。
起初，年纪尚小的我对此还有些恐惧，但逐渐习惯了之后，倘若晚上看不见那两颗蓝色水晶，反而会觉得心里不踏实。孩童时期的我既淘气又好奇，时常故意去逗引黑虎，只要唤它一声，那两颗蓝色的光点就会迅速向我奔来，直至屋檐下显现出全身乌黑发亮的黑虎，它吐着舌头，眼神中流露着亲切和渴望，摇动着尾巴，围绕着我这位小主人打转。我常常会从家中拿出剩菜剩饭，亲手喂给它吃。
我记得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，身着厚重棉裤的我正处于寒假之中，恰似农历腊月时节，黑虎怀胎数月，终于诞下一窝狗宝宝，总共九只，每只都肥嘟嘟、圆滚滚的，尚未睁开眼睛，只能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寻找乳汁。但是，九只小狗崽实在太多，黑虎无法满足所有小狗的哺乳需求。经过权衡，除了打算赠送亲友和自家留存的小狗之外，其余五只小狗在第二天就被爷爷用麻袋带走，我非常好奇那些小狗会被如何处置，爷爷只是笑着，并未给出明确答案。
小狗们无比可爱，每天早晨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冲向狗窝，小心翼翼地用手捧起一只小狗，紧紧抱在怀中，期待着它们睁开眼睛的那一刻。大人们告诫我们切勿强行掰开小狗的眼睛，因为在出生后大约七天，它们自然会自行睁开，若提前强行打开，可能会导致小狗失明。因此，我们也都不敢随意触摸，想来当时的狗妈妈黑虎一定也在焦急等待。
经过一周的时间，小狗们果真逐一睁开了眼睛，圆溜溜的，明亮如星，水润润的，煞是惹人怜爱。它们除了吸吮母乳外，也开始互相嬉戏打闹，发出稚嫩而又奶声奶气的叫声。这时候，我会尝试将手指放在小狗的嘴边，它们会轻轻舔舐，甚至含住手指玩闹，由于牙齿还未长齐，只会给我带来一种痒痒的感觉，我便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。
在农村有个传统说法，腊月出生的狗狗尤为健康，是难得的好狗。当小狗们刚满月不久，就已经被左邻右舍提前预定并纷纷领养走。关于黑虎发现自己的宝宝逐渐减少时的情绪，我已记不清具体的反应，只知道她总是带着最后一只，也是最为强壮的小狗，在院子里奔跑，一同外出捕猎，或是安静地守在狗窝旁边，共同守护家园……
接下来我要讲述的是一段年少时令人惊恐的记忆，在那个时候，农村有时会毫无预警地发起一场所谓的“打狗行动”。至于具体缘由，至今我也未能完全明白，猜测可能是由于农村的狗数量过多，时常成群结队在户外游荡，村大队出于防止狗伤人考虑，便组织这样残酷的打狗行动。然而，实际情况却是挨家挨户搜寻并将发现的狗打死，手段极其血腥，他们会用棍棒将狗打死，甚至将其悬挂起来展示，这无疑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恐怖印记。
那是一个炎炎夏日，我在放学后前往同学家写作业。突然，村里的打狗队一行数人手持棍棒，喧嚣吵闹地闯入了我同学家的院子，同行的还有一大群围观的大人和小孩。当时我同学的父母恰好外出劳作不在家，我们两个小孩面对这群突如其来的人群，吓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。同学家的狗仅仅叫了几声，就被打狗队用绳索套住脖子拽出了狗窝，然后被吊挂在梯子上。打狗队成员蜂拥而上，对着狗头一阵乱棒，狗只发出了几声凄厉的“呕呕”哀鸣，随后便陷入了沉寂。
这一切就发生在我们眼前，当时的我大脑一片空白，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。待打狗队离开，围观人群也随之散去，我们才回过神来，慢慢靠近那只已经停止呼吸的狗，只见它的嘴角流出一片血迹。我同学只低声说了句：“我去叫我妈。”然后转身跑开。而我刹那间想到的是我家的黑虎！
到了傍晚，怀着侥幸心理，我回到了家。早上出门时妈妈曾告诉我，如果有打狗队来，她会把黑虎藏在南房的杂物间里，那个地方平时不让黑虎进入，打狗队或许不会特意进房屋查找。然而，悲剧终究还是发生了，当我踏入院子，赫然看到黑虎倒在血泊之中。当时的我根本不敢接近，只能一边大声呼唤妈妈，一边疾步跑进屋内。
妈妈表示她也不敢过去查看黑虎的情况，打算等爷爷回来后再处理这个问题。她一边责备自己为何没有把黑虎藏在存放土豆的地窖里，一边又试图为自己开脱，声称她原本已经嘱咐好不让黑虎发出声响，没想到它还是忍不住叫了几声，这才被打狗队发现。
那个晚上，没有了黑虎熟悉的叫声，院子里显得格外寂静。妈妈因情绪低落而无心准备晚饭，我也因紧张不安而失去了食欲。直到深夜，我们都准备上床休息时，爷爷走过来告诉我们，黑虎似乎还存有一丝气息，他已将黑虎抱回狗窝，并盖上一件破旧的棉袄，打算观察到第二天早上，如果黑虎不幸去世，他会将其运到远处妥善埋葬。
在忐忑不安中，我渐渐入睡，而第二天清晨醒来时，我发现外面正下着阴雨。之所以我能清晰记得那天是阴雨天，是因为我还裹在被窝里时，妈妈就告诉我，黑虎竟然不在狗窝里了。她费了好一番功夫，最终在堆放建房木材的角落里，一个狭小的缝隙中找到了它。黑虎全身湿透，显然是受到了极度惊吓，无论怎么叫唤，它都只是蜷缩在其中瑟瑟发抖。
接下来的两天里，黑虎一直躲在木材堆中不肯出来，也不肯喝妈妈精心准备的米汤，加上连续阴雨，天气湿冷，这让情况变得愈发糟糕。妈妈还提到，她看到黑虎满脸是血，头部肿胀得厉害，其中一只眼睛的眼球似乎都突了出来。
在这段时间里，我多次想要跑到院子里那个堆木料的角落去看望黑虎，但每次都被大人们劝阻，他们说场面太可怕，不适合小孩子观看。
大约过了三四天，我们终于盼来了一个好消息。妈妈欣喜地告诉我，她放置在那里的米汤和水不见了。那天，妈妈破例在米汤中打入了一个鸡蛋，对我说，如果黑虎能够吃下这个鸡蛋，那就有可能活过来。要知道，在那个时候，用鸡蛋喂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。不仅如此，妈妈还尝试着给黑虎喂了一些牛奶。
黑虎奇迹般地吞下了鸡蛋，喝下了牛奶，真正从鬼门关逃了回来。自此以后，邻居们热议的话题中，我家的黑虎成为了焦点。直到大约十几天后，黑虎才颤巍巍地从那堆木料中走出来，彼时的它已然是另一副模样：全身的毛发因雨水而变得污浊不堪，相互黏连在一起，十多天滴水未沾粒米未进，体重明显减轻。尤其令我震惊的是，它的一只眼球完全突出，悬挂在眼眶上，上面布满了血痂。即使如此虚弱，见到我时，黑虎仍竭尽全力摇动了一下尾巴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，黑虎的食欲逐渐恢复，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好，只是那嘹亮的汪汪叫声，还需几个月后才能再次响起。半年后的一天，那只曾经挂在眼眶外侧的眼球不知何时消失了，只剩下一只红色的空洞，对外人来说确实骇人。
回想那次打狗事件，如今看来简直荒谬至极，好似一场无情的运动。但在那个年代，土狗仅仅是普通的狗而已，生死之事往往转瞬即逝，能逃脱厄运的狗实属幸运。而我家的黑虎无疑是这场浩劫中的幸存者，全村独此一例。据说，打狗队队长后来遇到了我家的黑虎，还颇为委婉地向我妈妈道歉，称那天本已打算离去，却因听到黑虎在屋内的叫声而被迫折返。我总觉得队长此举是出于心虚，毕竟狗是有灵性的生物，亲手打死一只狗，面对那只血淋淋的眼睛，他内心必定战栗不安。
此后，黑虎与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无间，妈妈更是加大了对它的照料，黑虎的身体日益强壮，毛发重新焕发光彩，奔跑起来威风凛凛，叫声亦能传遍四方。它依然会偶尔独自外出捕猎，吃得饱饱的归来，大口饮水，然后安静地守在家门口。最大的变化在于，每当天黑我走出家门时，只能看到那一颗蓝色的“水晶”（黑虎的眼睛）在黑暗中闪动，但这反而让我感到更加踏实和安宁。
在我的记忆深处，始终定格着一幅典型的乡村画卷：广袤的田野一片接着一片，随着四季轮回，春天播种，夏天生长，秋天收获。那时，缓慢行进的牛车载着全家人去田间劳作，忠诚的狗狗在牛车前后欢快地奔跑，孩子们则在车上嬉戏玩闹。抵达目的地后，大人们纷纷下地忙碌，小孩子们则在一旁欢笑嬉戏，而黑虎懂事地趴在田埂边，既关注着辛勤劳作的大人们，又不忘留意那些可能会走远的小孩。它的身旁摆放着水壶、干粮，以及大人们临时脱下的鞋子和衣物，尽管没人特别嘱咐它照看这些物品，但它却像守护神一样寸步不离，这份体贴入微让人不禁心生怜爱。
随着时光流转，我家的黑虎早已成为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，尽管它失去了一只眼睛，但在我的少年心中，这却是它勇斗命运并最终胜利的象征。大约在我读四年级或五年级的一个平常午后，家里突然来了许多客人，母亲正忙于准备饭菜接待他们。这一行人中，有我不甚亲近的大姑一家，由于我出生前她就已经远嫁他乡，平日里并未给予我多少关爱，甚至连礼物都没有送过。耳濡目染之下，我从奶奶口中了解到大姑的一些不是，因此对她并无太多的好感。只知道大人们提及她是个非常能干的人，自己经营着一家工厂。
然而，在午餐时分，我从大人们的交谈中捕捉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——他们此行的目的竟是要带走我家的黑虎。满心愤怒的我质问他们为何要这么做，究竟有何意图？大人们对此并未正面回应，只是含笑解释道，由于大姑的工厂位于偏僻之地，近期夜间常有失窃情况发生，所以需要一条看门狗。对于他们的决定，我坚决反对，但遗憾的是，在当时的大人们眼中，农村的一条狗并无多么重要，丢失了可以随时再养一条。面对这样的冷落，我顿时失去了用餐的心情，径直跑出去找到黑虎，紧紧抱着它，告诉它即将被带走的命运，并希望它能够逃跑。然而，黑虎并未领会我的意思，只是温柔地舔舐了我的手。
午饭过后，大姑一家便请求大人们帮忙用绳索牵制住黑虎，并将其强行带上摩托三轮车。直到这时，黑虎才意识到形势不妙，拼命挣扎试图逃脱，反复数次后，大人们一时竟不知所措。即便面临此种境遇，忠心耿耿的黑虎在主人面前并未做出攻击行为，仅仅是竭力挣脱束缚。最终，无奈之下，家中决定派一个人陪同送去——这个人便是我的小叔，他与大姑一家一同启程。当黑虎被小叔抱在怀中时，它才逐渐平静下来。
伴随着三轮车渐行渐远，黑虎眼巴巴地回望我们，那一刻，我平生第一次因离别而泪流满面。当天晚上，妈妈为此事默然无语，一整晚未曾开口。
自那以后，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黑虎。关于黑虎后来的生活，都是从大人们的口中辗转得知。据说黑虎在工厂里经过一段时间适应后，生活条件颇佳，每天都能吃到肉，而且在它的看护下，工厂的夜晚再也没有出现失窃现象。有一次，父亲前往工厂探视，回来告诉我，黑虎坚持要跟随他回家，即便他多次训斥甚至用棍子吓唬，黑虎仍不舍离去。直至父亲骑自行车走出好几里地，回头才发现黑虎又偷偷跟在后面。最终，父亲只好请工厂的工人帮忙拦住黑虎，不让它跟随回家。正如俗话所说，“儿不嫌母丑，狗不嫌家贫”，黑虎的心中始终铭记着那个农村的家和它的主人。
黑虎生命终结的情景我没有亲历，是从小叔那里听说的。后来工厂不再运营，设施都被撤走，黑虎无人照料，沦为了流浪狗，与当地的野狗群居在一起。当我得知此事，内心充满愤慨——为何无人将它带回？大人们对我的质疑置若罔闻，因为在他们看来，既然工厂都已经停办，谁又愿意费尽周折，从那么远的地方将一只看似不值钱的土狗带回家呢？
此后，我离开了农村去求学、工作，虽然我一直都很喜欢狗，但却再也没有养过狗。即使在有了女儿之后，她曾多次要求养狗，我都以无人能好好照顾狗为由予以拒绝。实际上，在我心底对狗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感，也许是对年少时未能妥善照顾好黑虎的深深愧疚之情所致。
这就是黑虎的故事，一个真实发生在生活中的故事。
